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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itorial





Summer Fever
Is Fading Away

暑热将尽


2017 


For the English version of the text, please contact.

Image: courtesy of Niu Ge.
从机场出发口出来,两台笔记本电脑在背包里。其中一台在失物招领的储物间休息了三个月。我刚才在领物单上写下住址时,蓝色油性笔重复这几天刚刚印在脑海里的邮编,"没有犹豫地书写生活",我想到这句话,不知道算感慨还是向往。
电脑是七月飞去德国时落在安检的,从伦敦的St Pancras车站坐上了慢车,慌张着差点误机,登机了发现电脑不见了。在明斯特和卡塞尔,我发邮件打电话,让朋友帮忙,最后机场来电,说在安检口发现了我的电脑。三个月之后我来到Luton取走了它。

回伦敦的火车上,秋天了,西斜的阳光照耀着大片青草,肥硕的白羊零星出现,也有棕黑色的犁过的土地,树孤零零,瘦长的影子让他们显得很高。这一路向南进城,离城市并不遥远。我想起这个时节,从张店往北开车,会有一滩滩金黄的玉米铺在路中央,车碾过它们时比经过减速带要震颤得更带劲。这时候坐车自然不太舒服,不过在农人炫耀粮食时要是连震震屁股都不舍得,就太小家气了。

这个夏天很长,在不同的时刻我都觉得高温要行将结束了,却被疲惫拖曳着,继续支着眼皮。我瘫在St Pancras的长椅上,被背包坠倒,周围人来人往,短袖、毛衣、外套没有任何冲突的,混在一起,高跟鞋哒哒哒,箱轮子啾啾啾,像武汉江畔蝉的嗡鸣,尖锐久了就成了一滩让人昏昏欲睡的温热。我在北京机场出了安检口时,松鼠等在那里,我们拥抱,他身上有凉了的汗,身体试图隐藏紧张,我想我也是,但我们都放松下来,空气没有预想中锐利。

然后开始上班,进入一种临时状态。有点像要成为一个好学生,对每一个时刻鼓起兴趣,像即将没电时发热的充电宝,灯光一闪一闪。松鼠很可怜我,我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始松动时间表,早晨挤在地铁里像皱巴巴的打印纸,在夜里贴墙睡,像背包里的那只黑色的三菱水笔。

有些事情做不到的。

如果早点认输,跟自己承认了,可能会大家都好过一点。恋爱,做事,写稿,甚至跳舞,好像都要高烧着,等到蜡烛的火苗微弱到被蜡海淹没,才死心,就这样吧,不努力了。那天回到松鼠家,我稀里哗啦地哭着,像被偷扔了一颗炸弹,一进门口开始爆破。发生了什么呢,好像就是那天下午和W吃着咖喱,她说每天都很担心地球,担心塑料袋和水污染,她躺在客厅的床垫上,望着天花板,三个小时。

我也困惑,经常,但没办法太久一动不动,像瘪掉的气球,还要撑起来,但打的也不是氢气,是喘息,只能离地一尺。我那天就很想瘪下去了,变成薄薄的一片,覆在地上。没有缝隙地让身体落在地上。松鼠何辜,我边哭边在想,请他原谅。他坐在离床半米的椅子上,呆愣着,仿佛在迅速漏着气,下一刻就要落到地上。我很害怕,我怕别人漏气甚于害怕自己。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眼下我回到伦敦,即便开着暖气,冰冷也捉着脚趾不放。我回忆已经开始模糊的夏天,以及过去的几年,我好像一直在害怕,在伤害还远未发生之前,恐慌。Abramovich不是有个表演吗,口红、玫瑰、枪、刀都在桌子上,她裸身站着,让人为所欲为。我即便看录像,都觉得像看到了悬疑片,要第一个逃离案发现场。当观众都毫无勇气,何况是当参与者呢。

九月初在上海那几天,灼热的气流到夜里已经偏凉,能散步到深夜的日子要开始倒数了。在国内夏天的夜里,我还会点热茶。穿着一身白衣服的D拿着一甁椰汁,我们此前从未见面,我偶尔读他的东西。我在路灯下找了个路牙石坐下,地面真得凉了,他站着,我想起松鼠讲,他们在画廊开幕碰见,默默无语,举杯致意。

还是先做个好人比较重要。

夏天时总会想起小阳写过的,他后悔用“熬”字来说刚开始工作的那一年,觉得是当时轻浮。身处其中时,我总想,呀,千万别说漏了嘴,让他教训我。但为了让生活在轨上,真的让人精疲力尽。回伦敦前我先回了趟家,有天早晨我和爸爸吃了妈妈留在桌上的早饭,忘了是怎么样,聊到了孩子。爸爸在烧热水时说起自己等着当姥爷,我洗碗,犹豫着问他,知不知道夏天发生的事。他说知道,我又犹豫着,问他真的知道吗。

他坐在背窗的红木沙发上,点了烟,慢慢讲,人生的愉悦有很多,艺术啊宗教啊,你不要太小心眼。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地毯突然很扎脚,我去提起自动煮水器上的水壶,倒进墨绿、青蓝色的茶杯。太烫了,我去拿纸巾。夏天,夏天结束了吧?那天下午爸爸开车,从张店往南开,新城的楼,新挖出来的湖,新涨的房价。还没到黄昏,下午明晃晃的光,湖对岸的载货列车是眼前景色里唯一在动的部分。

今天是爸爸生日,我已经在伦敦了。上周从Luton拿了电脑回来之后,每天都睡十个小时,中午时醒来看着北窗外的天色,不知该想什么,看到妈妈在群里发了爸爸在过生日的照片。昨天,飓风天还没落下雨来的夜里,搬了新家之后我第一次买花回来。今天视频时爸爸在喝酒,我凑到花旁边,说,献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