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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rth Plinth

& Interview with Michaela Crimin

第四基座


ART WORLD|《艺术世界》
Issue 329|第329期


Images are courtesy of the artists and Taikang Space.
If you are interested in the English version of this text, please contact. 


20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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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想起来,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算不上宏阔,广场上的确人流涌动,但大家多是把这儿当成个歇脚的地方——春风还没温和起来,人们就趴在广场中央的喷泉池子上看刚被请回去游水的绿鸭,或者三三两两坐石阶上,准备再一抬脚就去别的地儿了。这里北边是蓄意加修了一段长台阶以显宏伟的国家画廊(National Gallery),往东边走几步就是考文垂花园,人们慢悠悠走路但手里都拎着购物袋,向西则是满是剧院的西区和中国城,稍微偏南一点还有当代艺术机构(ICA)和圣詹姆斯公园。七条街交汇于此,站在这面积不大的广场上,你不会觉得去任何地方太远,而如果特拉法加广场本身就是目的地,人们则多是来这里欢庆元旦、体育赛事甚至哈利波特电影的首映式。或许是有许多兴奋游客的缘故,在伦敦城里,这是人们难得神情松弛的地方。例外是当公共行动发生的时候,比如2017年退欧选举前的游行,人群在南边的国会广场聚集,再一起沿着白厅街(Whitehall)往北路过两旁密匝匝的楼宇,山呼海啸的口号喊向窗门紧闭的唐宁街十号、国防部和外交部,立刻,人群塞满特拉法加广场,无人机升起,当天新闻照片就是占领广场的人群,拉近了看,每个人都面目严肃,眼神忧虑。

大多数时候,广场是敞开的容器和事件的背景,而如果真有什么让广场从隐没中跃出,让人们打量它的构造、尺度、材质,或许是“第四基座”(the Fourth Plinth)。这个当代艺术项目以广场西北角上一个空置的花岗岩基座命名,定期委托(commission)国际艺术家创作以基座为底座的作品。自从千禧年以来,已有12个艺术家为它量身订做了雕塑(偶尔是博伊斯所谓的“社会雕塑”),比如洁白的耶稣、蓝色的公鸡、骑着摇摇马的小男孩,这些雕塑和其他三根柱子上的国王和将军的塑像如此不同,人们往往会直接望向第四根柱子,仰头瞧着这个与众不同的作品,“咦,这什么呀?怎么在这里?”

伦敦作为国际都会,特拉法加广场作为城市中心,让围着一个空柱子打转的“第四基座”成为了全世界最有名的公共艺术委托项目之一。毕竟,每件作品在近两年的上架时间里,都要被数千万人打量、议论、思索,而这些观众多数不是阅读艺术杂志的艺术人士,而是每个在广场上偶然经过、打发时光的人,换个词来说,就是职业、阶层、趣味迥异但正共处同一时代的公众(the public)。对于“第四基座”项目,或者对于任何在广场上放置公共雕塑的决策者来说,棘手又迷人的问题是,艺术与公众是什么关系?应该让政府首脑,艺术家还是公众来决定什么会最终发生?在广场上的观看,究竟怎样让一件个人创作的艺术品变成公共生活的一部分?“第四基座”的故事或许可以作为这些问题的分析案例。

1 帝国的广场,恼人的空柱

特拉法加广场在16世纪时是王室的马厩,19世纪开始,这里逐渐在城市规划中成为一块空地,1830年代时它被命名为特拉法加广场,以纪念1805年在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舰队击退法国和西班牙联盟的特拉法加战役,这场战役保证了英国在海上的霸权持续到了20世纪。一同被纪念的还有当时率领英国舰队的民族英雄纳尔逊上将,人们为他竖立了一个四十多米高的圆柱。几十年后,人们在圆柱底下又加上了四只铜狮,今天虽然已经禁止攀爬,但夜里巡逻的警戒下班后,还是会有很多孩子和年轻人爬到狮子背上,拍张照片,短暂成为基座上被敬重的一部分。
特拉法加广场一直在变化着,有更多的纪念将军和国王的铜像被推上了基座,胸像、立像、骑马像,无一例外的神色傲慢的男性贵族,目光朝向远方,绝对不往下瞧。但广场变化的过程很缓慢,计划常常因为资金不足而被搁浅。“第四基座”项目瞄准的那根空柱,在19世纪被设计之初是打算放一个铜制骑马像的,但预算吃紧就让这个基座一直空置着了。20世纪时,不同团体对这个以“空着”而闻名的柱子提出了不同的塑像建议,从国王乔治三世、威廉四世、被刺杀的蒙巴顿伯爵到代表社会民主党人的铁路工人,建议五花八门,但都没能实现。

作为伦敦最重要的市民空间之一,特拉法加广场无疑带着浓重的帝国历史,但空间会在人们的使用中逐渐改变意涵。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的教授Linda Colley说,“特拉法加广场在历史上的确是庆祝和纪念战争胜利、男性英雄主义、帝国辉煌、个人功绩的地方。但换个角度看,纳尔逊广受爱戴,几乎是个民主英雄,或许因为如此,特拉法加广场被不同的党派、为不同的事由使用,虽然它看起来遵序守法,但也吸引了很多像女权和反核运动等异议群体。”

1998年,伦敦市政府推出了“所有人的世界广场”(World Sqaure for All)计划,要把特拉法加广场变得对行人更友好,也更国际化。随着更多国际人口涌入伦敦和年轻人对国家历史的淡忘,今天石柱上的雕像对于经过的人们来说逐渐变成了雕像本身,褪去了强烈的历史意味,更有一任市长提出,把基座上的历史英雄换成被在今天更被熟知的人物(未果)。而在19990年代,一项新的动议被一位女商人提出,这位女商人如此坚决,居然让基座空了177年后迎来了当代艺术的雕塑。

2 以大众破冰,让艺术家决定

普吕·利思(Prue Leith )其时担任皇家艺术、制造和商业发展协会(RSA, Royal Society for the Encouragement of Arts, Manufactures & Commerce)的会长,她跻身社会名流中的身份是法餐厨师,但因为一副热心且百折不挠,经常跨界推动很多公共事务。1994年,利思写信给标准晚报(Evening Standard),劝说报纸向大众征集在基座放点什么,一场大讨论也正式开始。

而要获得批准在基座上展示艺术并不容易。英国的市民社会非常完善,公共决策常常涉及各种部门,这大概也是20世纪虽然倡议很多,但基座一直空置的原因之一。特拉法加广场属于王室土地,由伦敦市政府管理,但广场周围的道路隶属威斯敏斯特地方议会。在利思斡旋的过程中,她和维多利亚风格建筑社、威斯敏斯特公共艺术顾问委员会、国家画廊、文化部、特拉法加广场居民联合会、军队、公共服务协会等13个团体打过交道,各团体各有考虑、互看态度自不必说——一旦涉及“公共”和“公共艺术”,就意味着要扛过无止尽的官僚政治,而这耗费了大概五年时间。在利思争取可行性时,标准晚报接到了读者建议——坦克、撒切尔夫人、维尼熊、巨型企鹅,还有无数动物。利思觉得这不太靠谱,于是在RSA成立了一个包括策展人、评论员在内的顾问委员会。委员会认为,还是把艺术留给艺术家去决定吧,而不是让大众投票。顾问之一,公共艺术机构“艺术天使”(Artangel)的负责人詹姆斯·林伍德(James Lingwood),建议这个项目像当代艺术展览一样加上展览期限,让作品轮流上场,这样即便讨厌作品的人也会自我宽慰,“至少这作品不会一直呆在那儿”。而这也成为了后来项目的基本框架。

“第四基座”项目在RSA的管理下经历了试运行,共委托了三位英国艺术家为基座进行创作:马克·渥林格(Mark Wallinger)、比尔·伍德罗(Bill Woodrow)和蕾切尔·怀特海(Rachael Whiteread)。决定一个项目成败的往往是第一个作品。1999年,渥林格的呈现基督教经典场景的作品《试观此人》(Ecce Homo)终于面世并一举成功。渥林格选取的是基督教中的经典图像,耶稣死前被众人鞭打后的样子。但与将耶稣双手束缚胸前的常见处理不同,渥林格让年轻健硕、头戴着荆棘冠冕的耶稣双手背后、脚踩在基座的边沿,耶稣面朝前方、眼睛微闭,荆棘上的金叶闪闪发亮。如果不是知道作品题目,人们还会以为是一个年轻哲人正静气沉思。在人们焦虑地迎接新千年之际,渥林格的作品给了乱糟糟的世界很多勇气和希望。

三件作品的试水后,公众反响不错,委托创作的机制也逐渐成熟。2005年,RSA将管理权移交给了伦敦市长办公室,而项目也正式命名为“第四基座委托”(Fourth Plinth Commission),每件作品在展出18个月后更替为下一件。一个改变是,备选艺术家不再局限于英国,而变成了全世界。

3 故意寻求的争议

5米长、2.5米宽的“第四基座”成为了艺术家回应当下世界、唤起公共讨论的机会,在许多人欢呼激赏之时,也有很多人惊愕、不解甚至被激怒。马克·昆恩(Marc Quinn)在2005年时创作的作品是《怀孕的艾莉森·拉帕》(Alison Lapper Pregnant)。艾莉森·拉帕出生时因为疾病而没有四肢,她在恤孤院长大后成为了一名艺术家,她舍弃为了让其他人看着舒服但对自己没有用处的假肢,她不以自己的身体为耻。出现在第四基座上的怀着七个月身孕的艾莉森·拉帕塑像,触动了很多人对丑陋和美丽的判断。汉斯·哈克(Hans Haacke)则在2015年往基座上放置了一个马的骷髅骨架,并在前腿上绑了一个缎带,上面是个电子屏,滚动显示实时更新的伦敦股市指数——许多人自然认为这是在讽刺不远处的金融城和让人们无处可逃的资本社会。

2009年,安托尼·格姆雷(Antony Gormley)带来了执行层面上最困难的雕塑,他的《一个和其他》(One&Other)在100天里让2400名普通人走上基座,演讲、表演、依其所愿地度过一个小时,并在电视上直播。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格姆雷创造了自己的一个“第四基座”项目,把决定权还给了普通人。而在作品期间,基座也被加上了巨大的防护网,每个时间还有六名守卫,防止参与者被人身攻击。

前不久的三月底,刚刚揭幕的作品是美籍伊拉克和犹太后裔迈克尔•拉克维茨(Michael Rakowitz)的《看不见的敌人不该存在》(The Invisible Enemy Should Not Exist )——艺术家用一万个伊拉克的椰枣糖浆空罐头重塑了一个等比例的拉玛苏像。人头牛神双翅的拉玛苏,是守护亚述古城尼尼微的神物,而在2015年2月,伊斯兰国(Isis)把拉玛苏和许多古迹毁为瓦砾,并且把录像放到互联网上宣传。这件罐头做的拉玛苏属于艺术家的“看不见的敌人不该存在”系列,这个系列以伊拉克人日常生活中的廉价材料重造出2003年战争之后被从伊拉克掠走、毁坏的七千件文物。拉克维茨震惊的是,全人类的珍贵遗产消失了,人们本该有很多伤心的,但似乎人们在当时当刻并没有特别在意。对于拉克维茨来说,重要的并不是毫厘不差地重造失去的文物,而是让人们认出这些重新还魂的古迹,并且感觉到迟来的伤心、不适和愧疚。拉克维茨在拉玛苏像中使用的是椰枣糖浆罐头,椰枣是伊拉克除石油之外最有标志性的出口产品,2003年后,曾经遍布伊拉克的椰枣树因为战争和贸易制裁迅速减少。而艺术家使用的的罐头上都讽刺地印着“黎巴嫩产品”字样,因为椰枣糖浆是被从巴格达运到黎巴嫩后行销世界的。椰枣的路线和伊拉克难民逃离故土的轨迹如出一辙,它们和他们都需要假装自己不从伊拉克来。

4 实干派和政治立场

米凯拉·克莱明(Michaela Crimmin)曾在RSA工作,担任艺术部门的负责人,也是“第四基座”试水阶段时的核心执行者之一,后期她也在委托项目中担任了一段时间顾问。她目前指导着一个叫“文化+冲突”(Culture+Conflict)的用当代艺术来回应国际冲突的非盈利组织,也在欧盟赞助的一项四年研究项目“From Conflict to Conviviality through Creativity and Culture (4Cs)”中担任艺术总监。我和她聊了聊有关“第四基座”的故事。

艺术世界:在RSA时你们除了协调关系、收集公共意见,邀请艺术家之前还做了什么准备工作吗?
克莱明:主要是艰难的筹款,当时CASS雕塑基金会赞助了一笔钱,我们让人调查了特拉法加广场的历史,写了一份报告,真是充满帝国主义的一个地方啊。
艺术世界:“第四基座”上展出的作品都非常抢眼,你们有没有收到过投诉呢?
克莱明:投诉是经常的,你不能指望做出一件所有人都满意的事,特别是公共艺术。所以肯定还要有一个衡量各种因素、做最后判断的集体。
艺术世界:目前的委托委员会由哪些人组成呢?
克莱明:基本上是艺术界的人士,比如白教堂画廊、Frieze、英国艺术委员会(Arts Council England)的负责人,还有几位艺术家。我已经退出啦。
艺术世界:可以说说你们是怎么挑选艺术家的吗?
克莱明:一开始是委员会里每个人提出2-3个候选人,这样就有了一个最多23人的名单。会向这个名单里的艺术家征询初步的想法,这样再选出6个人。到了这一步会给方案费用,让艺术家出一份详细点的方案,最后再选出两个人。
艺术世界:方案费多吗?
克莱明:哈哈不少,毕竟想法是艺术家最值钱的东西。
艺术世界:我其实挺惊讶你们彻底放弃了公众提名这个路线,不过你们总要考虑一下公共意见吧?
克莱明:会的。6人方案之后会有作品模型展出,作为公众参与计划的一部分,这时候就会用上问卷啊之类的。如果有特别被反感的作品,就要小心处理了。
艺术世界:有没有你觉得很遗憾落选了的艺术家?
克莱明:杰里米·戴勒(Jeremy Deller)的方案是展出在伊拉克战争中被炸弹摧毁的一辆车,但很遗憾最后没有选中。
艺术世界:如果真被放在基座上,会很讽刺啊。这辆车是不是后来被他用卡车拖着横穿了美国?
克莱明:对,现在被捐给了伦敦的帝国战争博物馆(Imperial War Museum)。
艺术世界:入围方案的最终选择权是在市长手里吗?
克莱明:现在是的。
艺术世界:除了名声之外,项目会给艺术家什么收益呢?有没有奖金和制作费?
克莱明:一开始RSA负责的时候,是艺术家自己筹资制作的。移交给市长办公室之后,现在获选艺术家会有奖金,委托机构也会负责筹措一部分制作经费,帮助艺术家做作品。
艺术世界:作品的所有权归谁呢?展期结束之后,作品会被怎么处置?
克莱明:作品归属于艺术家。之前因卡·修尼巴尔(Yinka Shonibare )的作品差点被一个外国私人藏家买走,是众筹并且动用了一部分公共艺术基金从艺术家手里买下了作品。
艺术世界:你是英国最早的“公共艺术发展信托”这个机构的创始人之一,那时候做项目最大的经验是什么?
克莱明:那时候一无所知,朝气蓬勃。有一次南岸中心(Southbank Centre)做了些室外的广告牌,结果风太大了,竟然吹起来撞在了一个老先生的头上!那时候真傻啊,居然没有买保险。好在在医院守了病人一夜,没大碍,人家也没有计较。
艺术世界:我觉得你特别实干派,好像并不需要特别多怎么委派艺术家工作的理论。
克莱明:哈哈,我是个特别政治(political)的人,并不是说擅长机构游戏规则的那种政治,而是总有自己的政治立场,对事情有自己的判断。
艺术世界:可能这对做公共艺术来说尤其重要。如果没有一个坚定的已经被自我批评过的立场,在任何时候有来自公众的质疑时,都会退缩回去。

特拉法加广场在这些年不仅有了当代艺术,它的柏油路面被换成了石板,国家画廊前从前堵车的马路现在仅供行人来往,已成了街头艺人的地盘。盘旋在广场上的鸽群依旧叮叮啄啄,不过市长已经立法禁止了给鸽子喂食,因为它们的粪便落在广场上的雕塑上太难清理了。回看”第四基座“的历史,我们可以从地点限定(site-specific)、公共艺术和委托创作等许多视角切入这个项目,但可能让这个基座承载当代艺术而不是其他雕塑的原因,最关键的似乎还是当代艺术最大程度地回应了公共讨论且不把定性为“永久有效”,而这里的人们又需要公共讨论,愿意为此一次又一次地买账。这看起来,非常符合广场的逻辑。



马克·渥林格,《试观此人》(Mark Wallinger, Ecce Homo), 白色大理石树脂,镀金铁丝网,真人尺寸,1999-2000 © Mark Wallinger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Hauser & Wir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