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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Golden Ring

金戒指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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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一下这个可以吗?”,戒指滑出玻璃橱柜,扣入我食指。落下一口气,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问,“买吗?”,黑框镜红唇的导购员抓住我眼神回看道,“买!”。于是付钱,她小心裁出紫色缎带尾锋,紫罗兰纸盒上升起一只蝴蝶。进出Liberty前后五分钟,我踏出门前已拆散盒子,食指戴着金戒,钻石荧光闪烁,振翅欲飞。
手张开,蜷起来,都拍照发给S,他说,“下次就是我给你买了呢”。心脏悬停,人被钉在牛津街的黄昏里,下不去地铁,望向人群时,心又霎时痛快。半年前一个人在Liberty的珠宝柜台徘徊,看见它,像突然看见了自己。未抛光的金戒,碎钻石连成一竖,划过素圈压成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人如果撞见了更好的自己,会想哭,像破碎碰着了圆满,羞愧喜悦一并涌起,欢呼里低下头。我念它,偶尔会想起它在玻璃柜中,它更尊贵,它不慌张,它端然自得,相形之下是我,地铁里日夜奔袭,在脏污的方格绒布上搁下一具疲惫肉体,到站时从地底提身迎向地面,凉风浇脸,以马内利。

伦敦恐袭第二天清晨,HB祝我“伦敦大桥永不塌”,句子入眼时我便渴望起坚固,金城汤池般的坚固。前夜六月三日,从意大利餐厅撤回家,BBC突发新闻红色条带冲出屏幕,我站住,打开收音机,指针拨到东南西北都是恐袭,主持人重复时间地点信息,热线电话断断续续,电波停滞余下白噪音的空隙里我发现自己没再那么怕死,日常生活即刻被抛入战争,匮乏隆重告别与痛下决心的战争,无从怕起,不如背一句书,生死有命。但白凛凛砍刀迎面冲下而肉身必将破碎的屠宰里,想有个更坚硬的我可扛过砍刀,固若伦敦大桥,金城汤池。

是,想要一颗金子。我翻检衣柜时看出这两年从商铺领回了多少金属光泽,银白色薄衫,深绿色细闪百褶半裙,黑色长袍缀足亮片。走在街上瞥见一袭黑裙腰间横亘一幅金色腰带时,目醉神迷,七色光晃晃眼,女主角的脸庞从黑色渊薮中跃出来。闯进百货店,眼神扫过层层叠叠衣衫裙裤鞋履箱包,骤然急停,按住心惊,耐下心来与那爱物细细讲解,“你认出我了吗?你是我啊。”指尖触碰POS机黑色软键时我都心怀感激,伟大设计师造出一个幻想中的完美之我,赐我良机在世间扮演,允我借它身心神魄赚一时得意。便把这些魂器一一拎回家,日日消磨里一起老掉。一次,在慈善店密不透气的衣山衣海里撞见一条黑底上布满姜黄色空心圆圈的细细滑滑真丝裙,黄光灯下猜想她前生故事,试穿时摸到侧面一个窟窿,心凉了一截,想起喝醉时自己吐出的污秽留到白衣白裤上,斑斑点点红酒渍。人无完人,迟早把衣衫也拖进泥沙俱下的时时刻刻。这时便想要一枚指环,贵金属抵得住每日尘埃和我的常常惊惧,眼中无光时为我明目,心神难安时照旧圆满无缺无憾。这天清晨,恐袭之后,多少人下定决心要抢在开战前照心愿单洗劫自己?我走入Liberty时猜想今天营业额会不会翻一翻。

或许是翻了,但生活没因此翻面,爆炸也好火海也罢,能趁一隙逃生便继续无聊且忍耐。生活无聊,爱也是。走路时拇指肚挨住食指指根,轻轻摩挲戒指粗糙边缘,抵住、确认、压紧它,我觉出指上的肉填不尽骨头和戒指间的余地。不后悔,倒感激这空荡牵住心,这仅我知晓仅关乎我的紧张,投入每日大小烦恼事里如一颗浮标,指我泅水方向。五年前法鼓山结缘春联,红纸黑墨,“得心自在”,是,所求不过如此。这几年体呼吸观身形向达摩叩首,当下姿势配合,但怀疑未减甚至越发困惑,努力到今不过是渐渐分辨清一个茫然无措频频发问的自我。挣扎吗?怎能不?却也认了。我必得扑入世间冲撞无辜者才能得一清晰轮廓。

真危险,一个热爱金子的恐怖分子,贪生怕死又野心巨大到要认清自我,如一涡流未免牵连身旁人。戒指也是无辜者,幸好它慈悲漠然到坚固。它观我惶惑而不作声色,只偶尔化作金箍,在我闭眼嗜睡不闻不想时切切念着,醒一霎吧,看看我。